卷首语:为什么要探险?

撰文/单之蔷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12年第3期卷首语披挂着彩虹的布达拉宫这张神奇的照片拍自拉萨河西郊的拉鲁湿地。为了更好地展现这神奇,摄影师特意将布达拉宫置于画面的右下角,而将剩余的大面积空间留给自布达拉宫身后升起的一道靓丽彩虹。彩虹像是一道神谕,照亮了布达拉宫和它所在的玛布日山,但是暗淡了它后面的北山。从画面上看过去,布达拉宫很远很小,彩虹很近很大,其比例与肉眼所见正好相反。这是真实存在,但是单靠肉眼无法看到的景致,我们的摄影师巧妙地借助了长焦镜头,将一道在远处升起的彩虹拉到了布达拉宫身后。面对这个画面,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眼前的景色是长镜头造成的,身在现场的人看不到这种景象,那么,这个景象是不是真实的呢?如果说以眼见为实为标准,那么,这幅图像就是假的。但是假如我们人眼的构造就像长焦镜头一样,这幅图像是不是就是真的呢?摄影/Galen Rowell /c当一个探险家与一座雪峰相遇时,那个场面其实是很仪式性的记得有位探险家说过,他之所以喜欢探险,是为了把脚印印在之前没有人类踏足过的地方。还有一位探险家说,探险对他的吸引是,他能在地图的空白处填上内容。其实这些探险家说的都是现象,并没有说出探险的驱动力到底是什么。把脚印印在之前没有人类踏足过的地方,或者换句话说,出现在没有人类出现过的地方,为何具有一种让人甘愿为之付出千辛万苦甚至付出生命的魅力?出现在没有人类出现过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地方从没有被人类看过,现在被你第一次看到了。第一次看见一个没被人看过的世界,这就是探险家追求的东西。一次在北京房山区的一个溶洞——石花洞里,我和几个人一起下到了地下第七层,我们划着橡皮艇过了一个湖,上了岸,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我看到眼前的洞厅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刚刚离开的第六层,却有一个大厅到处都是造型奇特的钟乳、石笋等沉积物,将大厅装扮得像是童话里的宫殿,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平淡的民居。忽然,向导说:“这里从没有人来过。”这句话很神奇,我想到了前面提到的探险家说的话:把脚印印在之前没有人类踏足过的地方。因为向导这句话,我眼前的一切似乎全变了,由平淡无奇变得光彩熠熠。我忽然觉得,这里比第六层那个童话般的大厅更有魅力了,因为那个大厅虽然辉煌如皇宫,但有人去过,这里虽然平淡,却没有人出现过。我开始仔细审视眼前的一切:在头灯的光亮照射处,有一个洁白的圆柱形石笋,它像和田玉那样温润,还隐隐地泛着光泽,原来有薄薄的一层水膜从上面一根石钟乳的乳尖不停地滴下来,如果仔细听,能听到“嘀嗒嘀嗒”的滴水声。这种石笋太平常了,各处的溶洞里都能见到。但现在它变得非同寻常,因为这是它第一次与人相遇,人的目光第一次看到了它。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快意。生命里的第一束光 图中出现的场景,有人也许以为很平常,其实不然。一个洞穴探险家与一处洞中的水瀑布和钟乳相遇,这一幕其实像是一个仪式:探险家实际上是代表人类在为这处景观“接生”。在此之前,它遮蔽在沉沉的黑暗中已经长达千万年了,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形状、色彩等等。但自从它与探险家相遇后,它以洁白的色彩、倾泻的水柱、坚硬的钟乳石的形象诞生了。探险家第一次叩响了它们的大门,用头灯将笼罩了它们千万年的黑暗驱走。很多洞中生物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光明,作为回赠,它们也将它们的居所:一座美轮美奂、地面上绝对见不到的洞中宫殿,淋漓尽致地呈现给初抵此地的探险家。这是一个虽然静默,但很伟大的时刻。摄影/李晋现在我想起这些,开始反思其中的意义。一个石笋被我第一次看到,这有何意义?为何让我感到快乐?也许有人会说:你没看到它时,它早就在那里存在千万年了。是的,我承认,我不是哲学史上那个唯我论者G ·贝克莱的信徒,他竟认为当人不去感知一个物时,那个物就不存在。但是我对这样一个问题感到迷惑:当我没看到它时,它是这个样子吗?这个问题可以换个说法:一件物体或是一处景观,当人类没有看到它时,它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自然或者说世界,在人没有看到她之前,她是怎样存在着的,我们无从知晓。比如一座雪峰,她的形状如何?色彩怎样?……有人说:“与后来我们看到她时一样呗。”我认为这种看法是经不起分析的。这种看法不是经验,而是基于这样的推理:自从我第一次看到那座雪峰后,如果后来我再次看到她,她的样子还是那样,所以,在人类从没看到她之前,她应该与我们看到她之后的样子是相同的。但是这种推理是有问题的,问题出在他设定了诸如太阳没有变化、空气没有变化,更重要的是人没有变化等这样一些前提,假如这些前提变了,比如你变了、你的眼睛构造变了,雪峰的样子肯定要变,肯定不是你之前看到的样子。因此,雪峰在人类与她接触之前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奥秘。如果有一只鹰在她上面盘旋,鹰眼中的雪峰是一个样子;如果一只鼠兔曾向她张望,鼠兔眼中的雪峰可能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这又涉及到了探险。在探险家出现之前,一座雪峰是什么样子?当探险家第一次出现在这座雪峰面前时,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因为探险家此时代表的是整个人类,因为他的身体构造和文化背景与我们一致(当然,如果他是色盲,就代表不了人类了)。当一个探险家与一座雪峰相遇时,那个场面其实是很仪式性的:就在探险家的目光与雪峰接触的那一瞬间,雪峰获得了形状,也有了色彩。这时,“雪峰在人类与她接触之前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永恒的奥秘突然溜走了。用哲学家的话说:“存在消失了,存在者出现了。”探险家代表人类给一座雪峰“造形”、“赋色”、让存在变成存在者、让奥秘变成常识、让遮蔽的得以显露,至此,这座雪峰再也不神秘了。登山家最大的荣誉和乐趣就是登上处女峰,其实真正的处女峰不是没有人登过的山峰,而是探险家没有看过的山峰,凡是与探险家邂逅过的山峰,就算不得处女峰了。我想起七仙女的故事,洗澡的仙女被放牛娃看过之后就穿起了衣服。我们看到的世界大都是穿了衣服的仙女,只有探险家走到了离仙女最近的地方,那是神和人的临界地带,但是仙女毕竟是仙女,她在探险家就要看到她的一刹那,就穿起了衣裳。因此,“探险家”这三个字中的“险”,可以理解为“险些看到了奥秘”。这是我理解的探险家之所以快乐的源泉,也是探险家奔向艰险、不畏牺牲的内心驱动力。有什么样的认知者,就有什么样的世界当人类的代表——探险家没有到达一座雪峰面前时,雪峰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在人类没有出现以前,世界是什么样子?在谈到生态保护的话题时,人们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希望人能站在动物的角度考虑问题。但是在谈到世界是什么时,人类中心主义却从没有遭到过质疑。以往的哲学家谈世界是什么时,大都谈论的是人看到的世界。哲学家说的“世界是什么”,其实是“对人而言,世界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是绝对地以人类为中心。从苏格拉底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到海德格尔“世界是天、地、神、人的四重组合呼应”,哪有动物的位置?一次在希夏邦马峰下的一处冰川旁休息,我看到一只鹰在云雾中盘旋,它穿云破雾,翱翔在如钻石一样闪烁的雪山顶上。忽然,它停住了,紧接着,它几乎垂直地向下俯冲,我猜测它发现了猎物。但是此时,我却在想:在鹰的眼睛中,这座雪峰是怎样的?它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它眼中的猎物又是什么?在我眼中,希夏邦马峰高耸云端,它的雪峰是几个峰的组合,从一个角度看,雪峰像一个金字塔,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像一个睡美人。雪峰的积雪白得耀眼,我在猜测,鹰眼中的雪峰的形状、色彩是怎样的呢?鹰的眼睛非常神奇,它在往下俯冲捕捉猎物时,能始终准确对焦,否则它就捉不到猎物。鹰在它的世界里自由自在行动,它有着一整套应对世界的方法。谁先览尽山巅美景在探险家光临雪峰之前,早有鹰隼领略此地风景。而且,它们还会不断切换飞行方向,以欣赏不同角度的雪山,甚至从高处俯瞰雪山之巅。它们眼里的雪山一定与探险家和我们普通人眼中的雪峰大为不同。应该说,它们是雪山之巅的主人,至少也是常客,人类只是派出他们的代表——探险家和登山家去和雪峰会面,取回一个和鹰隼眼中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鹰眼中的世界难道不是一个世界吗?这个世界与人眼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但我们能说鹰的世界不真实吗?显然不能。它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在所谓的真实性上是等价的,这样就出现了两个世界。其实有多少种生命的感知者,就有多少个世界,世界的模式是无限的。比如色盲者就有自己的一个世界,谁也没有资格说真正的世界就是他眼中的那个世界。“世界是什么”这个问题,只能在一群生理结构相同、文化相同的生物中谈论。一次在张家界,我们晚间在森林中赶路,林中一只只萤火虫闪闪烁烁。它们看上去很快活,好像在舞蹈,又好像在嬉戏或者集会。我在想,萤火虫眼中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又一次,在马来西亚沙捞越的一个洞穴,黄昏时分,洞内的蝙蝠蜂拥而出,像一股黑色的烟雾,向洞外袅袅散去。清晨时,它们又如此这般地返回。蝙蝠的夜晚世界又是怎样的呢?“夜”是我们人类的概念,但它恰恰是蝙蝠的“昼”。近些年,一些科学家开始关注动物眼中的世界,他们发现了许多有趣的现象。比如鱼的眼睛好像广角镜头,在鱼的眼里,世界变成了球体,各种事物之间的距离变近了。比如鸽子的眼睛可以分辨数百万种不同的色彩。鸟儿眼中的圆锥细胞比人类的眼睛多得多,它们也被认为是地球上最擅长分辨色彩的动物。可以想象,鸟儿看到的世界,其色彩远比人类看到的世界丰富得多。马的视野也极其广阔,但由于马的眼睛分布在头的两侧,无法看到两眼中间的区域,也就是正前方,所以马走路时总是低着头。假如我们拥有一匹马的视野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你想要从后面“捉弄”一匹骏马时,你分明站在它的身后,却被它的后腿非常精准地踢了一脚?为什么?这是因为它的眼睛可以目测到后面。和牛、羊一类食草动物一样,马的眼睛也长在头骨两侧,但略微往外突出。据说它的眼睛是陆地上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大、视野也最为辽阔的——范围可达360度。当它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时,它的双眼不必像人类一样“左顾右盼”,就可以全方位观察到敌人的出没和捕食者的动静,也不必转身,就能看到身后的情形。如果人类能拥有一匹马的视野,当我们重新漫步草原上时,会看到怎样的景致?蜜蜂眼里的报春花因为眼睛结构的不同,即使面对同一事物,不同生物看到的视觉效果也会截然不同。这张照片呈现的,便是人和蜜蜂的眼睛面对同一朵报春花的视觉对比。人眼里看到的花蕊清新、花瓣嫩黄的报春花,在蜜蜂眼里,变成了花蕊色深而格外醒目的报春花,这是蜜蜂的眼睛对光线经过选择之后的结果。不同颜色的花朵会反射出不同范围和强度的紫外线,这是人的眼睛无法识别,而蜜蜂却很擅长的,它就是通过辨识这些紫外线来选择它所钟爱的花朵的。但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人和蜜蜂看到的报春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摄影/张超有什么样的媒介,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我有一个同事,他总是喜欢在显微镜下观看世界,并且有一整套将他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东西拍下来的方法。我看过他拍的世界各地的沙子,原来每个地方的沙子都不相同,每一粒沙子之间也不相同,沙子的组成物有的是珊瑚的遗骸,有的是微小的贝壳,有的是云母,有的是玻璃……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这是显微镜这种媒介给我们带来的一个世界。“媒介就是信息”,这是加拿大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提出的观点。这颠覆了过去流俗的观点:过去认为,媒介是传播工具,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其实不是。媒介最后会反客为主,它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世界。使用什么样的媒介,就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媒介是世界的创造者。当然,这里的“媒介”是广义的,报纸、广播、电视是媒介,电灯、手机、电脑、汽车、照相机,也可以理解为媒介。譬如照相机这个媒介。当你使用它的时候,它就给你创造新的世界,广角、标准、长焦、微距这些不同镜头,能让你看到不同的世界。我们的眼睛其实是一个标准镜头,但标准镜头只是照相机镜头的一种。长焦镜头能把远处的世界与近处的物体压缩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距离看上去也缩短了。我看到许多由长焦镜头创造的神奇图片。一天晚上,摄影师吕玲珑在四川石渠县的扎溪卡草原上拍到了一张极为美妙的照片:几只白臀鹿站在山坡上,背后是一轮皎洁的圆月,其实用人眼看,白臀鹿离月亮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但是长焦镜头却把几只白臀鹿与月亮叠加在一起了,几只白臀鹿看起来就像是在从月亮里向外张望。这就是长焦镜头与人眼的不同。假如我们人类的眼睛也能像长焦镜头一样,我们看到的世界也可以是这样的。依赖听觉和嗅觉活动的夜行动物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摄影师在四川石渠县邂逅了几只白臀鹿,它们虽不是典型的夜行动物,却也可习惯于在弱光下生活。多数在夜晚出没的动物,虽然眼睛难以分辨颜色,却有着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它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比如在蝙蝠的世界里,世界是由各种雷达信号构成的;而在猫、狗看来,世界是建立在气味之上的。摄影/吕玲珑空气、水、玻璃等都是媒介,其实比这些更重要的媒介是太阳。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有一个著名比喻:将人类比喻成洞穴囚徒。先是这个洞穴囚徒的头不能转动,他看到的自以为真的世界,其实只是影子,是后面的火光把舞台上活动的人和物的影子投射到了洞壁上。后来,洞穴囚徒解除了锁链,他转过身来,看到了身后的火堆和舞台上活动的人和物。但是这时他看到的世界仍然不是真实的,直到他走出洞穴,看到太阳照耀下的万物。柏拉图认为,这时他才看到了真实的世界。火堆是人造物,火堆发出的光就是人造光,人造光照耀下的世界不真实,只有太阳光照耀下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我想去过旅游洞穴的人会同意柏拉图的观点。在一些俗人的管理下,洞穴内往往会布置一些闪烁的彩灯,使洞中的景物变得怪模怪样,当你走出洞穴时,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由于电灯的发明,城市中的夜晚已经如同白昼。现在出现了一个新概念——光污染。虽然这个概念是由天文学家最先提出来的,因为人造光的泛滥妨碍了他们观察星空,但是这个概念现在已经拓展到各个层面,人造光的泛滥应该引起警觉和抵制。为什么我们不把太阳光而只是把人造光视为光污染?我的理解是这样的:首先,人类从出现之初发展到现在,我们见到的世界都是在太阳的照耀下呈现出来的世界。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之所以可以交流,可以取得***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有一个***同的太阳。这是人类衡量万物的***同标准。但人造光与太阳就不一样了,它各不相同,五花八门,由它呈现出来的世界自然也就杂乱无章,如果任其繁乱,就会坏了我们对世界的***同认识。再者,人类的眼睛是从太阳光下进化来的,人造光会对眼睛造成怎样的影响?这是值得关注的。“洞察”万物的X光几乎每个人都有到医院照X光的经历,这是一种波长短、频率高,并能把密度不同的物质区分开来的电磁波,它能借助巨大的穿透力“识破”很多不透明的物质,看到人眼看不到的场景。在它的照射下,原本色彩鲜艳、花繁叶茂的花朵,忽然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变得如同画面一样静止的结构图(上图摄影/ Heinz Wuchner)。如果说花朵因此拥有了一种别样的美感,而当人体经过X光的照射后,却只剩下骷髅似的骨骼(下图摄影/Astapkovich Vlandimir)。倘若上帝让我们都生就一双X光的眼睛,我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说完了太阳,我们再说一下传播阳光的媒介。我们身处的大气层被称为对流层,光在其中的传播被空气、水汽、尘埃等散射,所以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世界。如果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平流层上部,那里空气稀薄,万物就会发生变化。如果是在更高处的电离层,空间里分布的是更小的离子,比如航天员活动的空间就位于电离层,他们看到的地球是蓝色的,天空却是黑色的。出了大气层,万物会是什么样子,我没研究,也没查找这方面的资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与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不一样。最后我想说的是,世界是什么,至少取决于如下要素:一是认识者是谁?二是光源是什么?三是媒介是什么?这些要素只要其中一个发生变化,世界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我们这样分析一通有什么意义吗?至少可以消除我们自以为掌握了世界、认识了真实世界的狂妄,可以让我们谦恭地、怀着敬畏地面对世界,承认除了我的世界之外,还有他人的世界,甚至还有其他生物眼中的世界。世界的奥秘我们永远无法掌握,每当我们自以为胜券在握时,奥秘已经抽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