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旅游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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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任性的诗人,叫孟浩然。
他有多任性呢?别人40岁,已经在评职称,搞晋升,做副业,努力从打工人变成人上人了,而他居然才刚刚想起来:哦,我好像该出来找工作了。
而对于找工作这件事,孟浩然也显得极其任性。
进士考试往往在春季,一般的考生至少提前半年到长安去找房子、找补习班、熟悉考场,最重要的是拓展一下在京城的人脉,以增加自己的胜算。
而孟同学却不紧不慢地在冬季启程,还自信心爆棚地认为自己必定一考就中。
成绩发布那天,准备不充分的孟浩然不出意外地落榜了,他大受打击,从此再也不参加科举。
孟同学不主动找工作,工作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一日,他在王维上班的地方喝茶,这时大领导唐玄宗突然前来查岗。
王维慌了神,立马叫孟浩然躲在办公室的床下面。
唐玄宗来到办公室,王维马上怂了,一下子脱口而出:“领导……我正准备给您推荐个人才,刚好,他今天也来了。”
“哦?在哪儿?出来见见。”
“就在床下面。”
于是孟浩然误打误撞,意外得到了宝贵的面试机会。
当玄宗让他展示一下文笔时 ,孟浩然淡定地赋诗一首: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意思是:不想投简历了,我只想回我老家的小别墅去。我没有才华,所以没人赏识我,长期患病,所以没有朋友。
王维惊得下巴都掉了:老哥,你咋关键时刻脑子短路了呢?当着大老板的面传播负能量,也是没谁了。
果然玄宗火冒三丈地说:“你不主动求职,还说我不欣赏你,岂有此理。”
就这样,第二次机会又让孟浩然华丽丽地搞砸了。
笔试败北,面试又失利,那就只有曲线救国了。
他继续留在长安,积极拓展人脉,希望得到内部推荐的机会。
凭着非凡的人格魅力,孟浩然很快和京城文艺圈打成了一片,和张九龄、王昌龄等文坛、政坛大咖成为好友,不时约个饭啥的。
这些朋友们在秘书省闲得长蘑菇,经常在下班之余搞搞小型的诗词大会,联络感情,顺便比拼一下文采。
一个秋天的夜晚,明月高悬,淡淡的云雾飘动,空中飘着细细的小雨,孟浩然出席了学霸们的聚会。
年轻气盛的公务员们握着毛笔,情绪紧绷,抓耳挠腮地构思着,想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一身布衣的孟浩然早已气定神闲地下笔了: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看到孟浩然的诗,学霸们纷纷扔掉笔,笑着说:“大哥,你这专业组的怎么跑到我们业余组来了……”
学霸们对孟浩然心服口服。
欣赏他的人很多,但是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帮他推荐。
他郁闷地在旅馆墙上留言:放着我的乡村大别墅不住,却在这儿陪你们这些大佬玩乐,我多想回去啊,可是还没有找到工作。天气冷了,也没有人给我送件衣服,难道我们的友谊这么塑料?
题长安主人壁
久废南山田,叨陪东阁贤。
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
枕籍琴书满,褰帷远岫连。
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
促织惊寒女,秋风感长年。
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
公元 729 年,在长安漂了1年多的孟浩然终于决定逃离北上广,回自己的三线城市襄阳。
临行前他和好友王维依依不舍地告别:小王,我家的园子等我回去除草呢,我该走了,就是舍不得你这位知己,以后我只能关起门当个宅男,迷倒万千少女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王维同样舍不得这位兄长和好友,却也不得不鼓励他:虽然舍不得你,但是长安的房价太贵了,你回去开个农家乐,看看书,种种花草,或许会过得更好呢。
孟浩然离开长安,继续当一名快乐的小镇青年。
2.
相比其他人生轨迹大起大落的唐朝诗人,孟浩然的人生经历极其单纯。
40岁之前,他的人生主题主要是宅家、旅游和隐居,别人为了诗和远方努力工作,活得像个社畜,而孟浩然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诗和远方。
襄阳城七八里外的岘山脚下,有一座雅致的乡村别墅,叫涧南园。
涧南园依山傍水,园中有花有树,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
这就是孟浩然从小生活的地方。
大概是山水太美,历史文化古迹又丰富,襄阳成了唐朝隐居爱好者的热门城市。
襄阳城郊有个网红景点,叫鹿门山,传说中晋朝的高士庞德公带着妻子进入山里采药不归,成为一个神秘而浪漫的传奇。
孟浩然的父母擅长投资,在鹿门山附近也买了房,因此孟浩然偶尔也能去网红景点小住一阵,美名其曰隐居。
黄昏时分,远处的寺庙传来阵阵钟声,渔民们打鱼归来,喧闹地上到岸边,准备回家了。
孟浩然乘着小舟驶入小溪,与行人逆向而行,前往夜阑人静的鹿门山中。
山间明月高悬,树林幽静无人,仿佛能感受到古代贤人的气息。
夜归鹿门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生活在旅游城市,最大的好处就是想旅游了,出门走两步就可以了。
涧南园的后山岘山也是个著名景点,传说西晋征南大将军羊祜曾与友人登上此山,登高远眺,突然悲从中来,对友人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
听到的壮汉无不流泪。
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山上立了一座碑,名曰“羊公碑”,后来另一位征南大将军杜预(此人还是杜甫和杜牧的远祖)将它改名为“堕泪碑”。
(杜预:没改成杜公碑,已是我最后的温柔。)
孟浩然时常与兄弟朋友登上岘山,看着不远处的鱼梁洲随着水褪去,露出浅浅的河滩。天气冷了,云梦泽的水幽深冰冷。
自然的变化日复一日,好似千篇一律,而人世间却已物是人非。
当年羊公在这山上的叹息,仿佛还回响在耳际。
孟浩然读着碑文,不禁泪流满面。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听说万山有神女出没,为了一睹神仙的风采,他还常去万山蹲点。
拿着钓竿,气定神闲地钓着鱼,心里却惦记着神女会不会悄悄来到身边。
只见潭水清澈见底,鱼儿悠闲地游来游去。
等了一整天了,别说神女,连个村姑都没见到,只有一群猴子挂在树上好奇地看着他。
月色中,他收起工具,划着小舟,悠然自得地唱着歌回去了。
万山潭作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3.
家乡虽然美,但是天天看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世界那么大,美景那么多,孟浩然决定去看看。
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不多的路费,他只身出门远行。
来到闻名天下的黄鹤楼,恰巧碰到李白溜达到此地,两位大诗人一见如故,都为对方潇洒的风度倾倒,便互相加了微信,一起结伴游览。
“小李,你是买了黄鹤楼年票了吗?怎么这么喜欢来这儿蹦跶,我看这楼美则美矣,却也没啥特别的嘛。”
孟浩然见李白没事就往黄鹤楼跑,恨不能在这儿安家的样子,十分不解。
李白愁眉不展地说:“论写诗,我还没服过谁,但是在这千古名楼上居然有个人已经留下了千古名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不是砸我诗仙的招牌嘛,不行,我一定要写出更好的。”
孟浩然对于李白的争强好胜表现得很淡定:“写诗呢,最重要的是开心,没有灵感就不要勉强了,又没有人给你颁奖。对了,我买了去扬州的船票,该走了,下回约!”
李白看着孟浩然飘然而去的身影,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突然灵光乍现,写下了有名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别人的旅行,可能是为了拍照,为了交朋友,或者留下一两首名垂千古的好诗句,而孟浩然呢,不刻意、不强求、一切看心情。
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不卑不亢地写首诗毛遂自荐一下: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张丞相,你看这洞庭湖的湖水涨潮了,水面多宽广啊,水气蒸腾,波涛汹涌,几乎要把岳阳城震动了。
我想渡湖却没有船,干坐着又对不住这圣明的朝代,只能看着别人钓鱼,自己羡慕得流口水。
这首诗给人的感觉就是前半部分开阔大气,堪称描写洞庭湖的名句,而后半部分落入俗套,逼格大大降低。
这么不走心的简历,自然没有被录用了。
不擅长写求职信,不懂包装自己的孟浩然,一次次跟机会擦肩而过。
不过他游览过的名山大川,却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诗句。
来到著名的庐山,朝阳初升,瀑布反射出一道彩虹:
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
——《彭蠡湖中望庐山》
来到钱塘江,恰好碰到难得一见的钱塘江大潮,只见宽阔的秋日江面,潮水如同雪崩一般,迎面奔来,一阵寒气也从心底袭来。
朝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
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
——《与颜钱塘登障楼望潮作》
每次旅行的时间一长,孟浩然骨子里的宅男本性就会发作。
秋天的江上,北风吹拂,落叶萧萧。
孟浩然在长江下游,看着远在上游的故乡,望着归去的船帆,仿佛隔着云端,想家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究竟该继续漫游寻找出路还是回故乡当个隐士呢?他迷茫了。
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家乡的山水不美吗?房子不舒服吗?老妈做的菜不香吗?我何苦在这儿穷游呢?”
最终,还是回家的念头战胜了一切。
4.
活到老,任性到老。
家里有地有房的孟浩然无需为生活奔波,回到襄阳依旧可以活得快乐似神仙。
此时恰巧老朋友张九龄被贬到附近的荆州 ,便招他入幕府工作。
这是孟浩然这辈子的第一份工作,然而,也是最后一份。
没有多久,孟浩然就厌倦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毅然决然辞职了。
后来,另一位官员张朝宗想推荐他,约了他一同去长安。
谁知道约定的那天他和朋友喝酒聊天,越喝越高兴,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朋友好心提醒他:面试时间快到了,你还不走?
孟浩然潇洒地说:既然已经开喝了,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被放了鸽子的张朝宗气得一把拉黑了孟浩然,自己气鼓鼓地走了。
5.
虽然对找工作这件事不认真,但是孟浩然对待朋友却极其重情重义,因此人缘极好,朋友圈阵容堪称豪华,包括诗仙李白、诗佛王维、宰相张九龄、七绝圣手王昌龄等等。
不爱应酬的王维不但为他写诗,还为他画像。
画中的孟浩然骑着小马,一身白衣胜雪,清瘦的面庞气度不凡,旁边一位书童拿着琴和书跟随,犹如一位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对作诗要求极高的杜甫称赞他写的诗虽然不多,但是质量极高。
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
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
更夸张的是李白,他直接赤裸裸地写诗给孟浩然表白:
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爱孟浩然这老头子,他跟我一样风流潇洒,对做官不屑一顾,喝高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不愧是我李白欣赏的高人。
(孟浩然:你其实是在夸自己吧…)
而孟浩然也把任性和重情义贯彻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公元740年,王昌龄被贬时路过襄阳,难得见到老朋友,说什么也得喝两杯。
酒席上,孟浩然谈笑风生,耳畔响起了大夫的叮嘱:你背上长了毒疮,不能吃海鲜,否则,后果很严重。
“海鲜都点了,还能不吃吗?”孟浩然潇洒地一筷子夹起一块海鲜。
没想到那天之后病情迅速恶化,最终去世。
6.
孟浩然的生活是许多人向往的,他曾写了一首类似自传的诗《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诗中说明他最仰慕陶渊明那样的高人隐士。
然而陶渊明毕竟生于乱世,他选择隐居的生活完全是出于无奈。
而孟浩然生活的时代正是国泰民安的开元盛世,他的心中有出仕的渴望,也有隐居的向往,这种矛盾让他迷茫、迷失、困惑……
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
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
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
——《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
最终,他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回到故乡,效仿陶渊明过那种与世无争,躬耕田园的生活。
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
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
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
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
真正的幸福,就是遵从自己的本性,无愧于心。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羡慕陶渊明,羡慕孟浩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了简单纯粹的一生。